重慶摔嬰女童爺爺拒絕帶孫女看病：我不能丟面子

　　原原的父母拿著手機上兒子的照片。高樓墜落后，造成原原硬腦膜破裂和右腦花散列，一度病危。而施暴者一家已消失。

　　李某某頭部受傷后經常打院子里的孩子。鄰居善意提醒李顯純夫婦帶孫女去矯治，往往招來李的怒火?！拔业膶O女沒得問題?！?/p>

　　李某某不斷搬家，不斷被迫適應新環(huán)境。母親盛氣凌人，“經常吼她打她?！编従诱f。李某某平時很有禮貌，偶爾又很暴力和木然。

　　虐童事件發(fā)生后，李某某的爺爺李顯純最后一次出現(xiàn)在家屬區(qū)，鄰居們勸他帶孫女去看醫(yī)生，他勃然大怒。“我不能失了這個面子?！?/p>

　　事發(fā)11天后， 51歲的重慶老人吳世芳仍記得10歲女童李某某最后留下的那個木然的表情。2013年11月26日下午，她在自家樓下發(fā)現(xiàn)滿身是血的孫子原原時，這個正在上小學五年級“施暴者”安靜地站在人群外，沒有絲毫慌張。

　　就在一刻鐘前，吳世芳帶著一歲半的孫子原原在樓下電梯遇上放學回家的李某某。由于意外，原原沒有在電梯門關上前走出，又和女孩一起上樓了。電梯的視頻監(jiān)控記錄了之后的嚇人場面：李某某突然將原原抱起摔下，拳打腳踢。到達25樓后，她像扔沙袋一樣將原原扔到走廊。

　　事后警方的調查表明，李某某將原原帶回家中繼續(xù)毆打后放置于陽臺欄桿。最后原原墜樓，造成硬腦膜破裂和右腦花散列，一度病危。

　　“女童摔嬰”的視頻經網(wǎng)絡傳播后震驚全社會，這個小學生被貼滿了“惡童”與“魔鬼化身”的標簽。她的父親李江在僅有的兩次現(xiàn)身中為女兒辯解：“這只是她表達感情的方式，她也熱愛小動物?！?/p>

　　但在網(wǎng)民持續(xù)且越發(fā)激烈的“人肉”和聲討中，這個家庭迅速消失了。母親李佳玲將她帶去了遙遠的新疆?！斑@種逃避的態(tài)度，讓人很不能接受。”原原的父親李生忠說。

　　在鄰居和了解李家的工友中，幾乎沒有人愿意相信這個10歲的小女孩會有這樣的殘忍之舉。數(shù)次搬家，這個家庭始終游離于社區(qū)尋常生活之外，李某某的童年也因此支離破碎。更多人將她的暴虐歸結于其頭部曾受到的創(chuàng)傷，李某某在幼兒時期一次跌傷頭部，一次車禍撞傷的也是頭部。

　　“小女孩打人后，就跟沒事一樣，之前有人建議他們帶孩子去看看，被罵了?！编従诱f，李某某受傷之后就有“惡童”之名。不過李家人并不理會，這個工人家庭將這些建議看作是對自身尊嚴的挑釁。微妙的“面子”問題最終成為李某某世界的一道圍墻，使其錯過了矯正惡習的機會。

　　“她是故意的”

　　與原原遇上前二十分鐘，李某某仍是桃源小學五年級三班課桌前的安分學生。11月26日15點50分，下課鈴聲響起，像往常一樣，她將課本、文具收進黑色書包后，離開了在教室第三排的座位。

　　公交車站就在校門口，稍作等候就可便利回到兩公里外的鵬運左岸小區(qū)，這里是她的新家，2012年底搬來，家中除了爸爸媽媽還有兩位老人。

　　約十五分鐘后，扎著馬尾、穿著粉紅色上衣的小女孩已經到了小區(qū)門口。這時，51歲的吳世芳也出門了。她住進小區(qū)還不到一個月，兒子按揭買下了這里一個單元后就出門打工了，她過來幫忙照顧孫子孫女。

　　吳世芳推著三輪玩具車，領著一歲半的原原進了電梯，他們準備一起去接上幼兒園的孫女。這是吳世芳一天最輕松的時刻。

　　梯箱內四壁刷滿了開鎖、收廢品的廣告，臟亂污穢。16點10分，電梯門在電子提示音后打開。

　　門口正站著放學歸來的李某某。她走入電梯，吳世芳低頭將三輪玩具車推出，但卡在電梯口，就在吳扶車的剎那電梯突然關門?！拔铱吹侥莻€女娃兒攔在了原原面前，她是故意的?！眳鞘婪颊f。在她轉身的瞬間，她看見小女孩將原原抱起來。

　　此后的李某某對原原的施暴如電梯監(jiān)控所記錄，卻不被當時的吳世芳所知。她看著電梯一直駛向25樓，于是坐下一趟電梯趕上去。一出走廊，吳就見到了走出家門的李某某，此時她的父母尚未下班，家里沒有大人。

　　按照事后重慶市長壽區(qū)公安局的通報，李某某將原原帶回家后又在客廳沙發(fā)上對他進行了毆打，最后抱至陽臺欄桿上逗玩，后者墜樓。

　　吳世芳帶著哭腔問：“小妹妹，孩子到底去哪兒了？”李某某不慌不忙地說有男孩抱走了孩子，后又改口是女孩。在吳的哀求下，李某某關上了房門，說幫忙找。

　　“娘娘（重慶對年老婦女的敬稱）您別著急?！痹陔娞堇?，李某某拍著吳的肩膀安慰道。10分鐘后，原原在樓下一條小道上被發(fā)現(xiàn)，滿臉是血，右眼已經鼓出。小區(qū)居民迅速聚集過來，照顧孩子并安慰情緒崩潰的吳世芳。

　　事后，原原家人在重看現(xiàn)場時才在七八米外的灌木叢中發(fā)現(xiàn)一個泥坑和樹木折斷的痕跡。他們和一些鄰居相信，是李某某借與吳世芳分頭尋找，繞行至原原墜落地處，將灌木叢中的原原挪至小道上。

　　原原被迅速送去長壽區(qū)人民醫(yī)院救治。“她像個路過的旁觀者一樣?！北娐曕须s中吳世芳看見小女孩面無表情地站在人群外。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李某某。

　　“你孫女腦殼有問題”

　　案發(fā)之后，當?shù)毓矙C關接到鵬運左岸小區(qū)保安的報警，并介入調查。因李某某只有10歲，未到法定刑事責任年齡，重慶市長壽區(qū)公安機關依法決定不予立刑事案件偵查。12月2日，李某某跟隨母親李佳玲前往新疆。

　　吳世芳堅持認為孫子落下25樓完全是小女孩造成的。女孩的父親李江解釋，事發(fā)時傳出幾聲狗叫，“男童受驚嚇自己墜樓”。他告訴媒體，警方的調查結論也支持“并未故意將男童摔下”。在管轄派出所的安排下，李江先后分三次拿出7.8萬元用于小孩的治療。

　　12月5日，原原的母親曾燕去派出所簽字拿錢，一時間情緒失控，攔住正要出門的李江問：孩子現(xiàn)在治不治？李江怔怔地看著她，說房子車子正在賣，歡迎你們去法院起訴我，判多少，我付多少。“他說話嚅嚅的，說完出門走，感覺像快倒了。”曾燕說。

　　吳世芳曾要求李江去醫(yī)院看小孩，李江的答復是小孩進了監(jiān)護室，“看不成了”。那次見面，吳注意到李江穿著暗色夾克，個子中等，微胖，頭發(fā)很短，戴著眼鏡，神情也是木然的。

　　那個木然的表情，一直在吳世芳腦中抹不去。發(fā)生這么大變故，她對小女孩家庭仍是一無所知。

　　在中國石化集團四川維尼綸廠（以下簡稱川維廠）石踏坡小區(qū)，居民們都記得這個童年多舛的小女孩。2002年12月，李某某出生在這個家屬區(qū)。幼年時由于奶奶照顧不慎，李某某的頭曾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，之后又遭遇車禍。鄰居說，這次車禍給李某某額頭留下了疤痕，因為長發(fā)遮擋看不出。

　　李某某家是典型的國企家庭。父母、爺爺奶奶、外公外婆都是來自四川維尼綸廠。李某某出生后一直由爺爺奶奶帶。爺爺李顯純是川維電廠工人。

　　鄰居陳勇老人說李顯純原本是四川新津縣人，退伍復員到江油電廠工作，之后又轉到川維電廠。川維廠屬于化工企業(yè)，最初的職工都是來自各地的復轉軍人和知青，遠離親眷和城市。

　　坐落于長壽山間的川維廠，因廠成了小城。高聳的煙囪讓這里的空氣中始終彌漫著一股焦糊味。職工工作、家庭居住都由廠區(qū)集中安排，有著鮮明的工廠區(qū)特征。對李顯純這樣老職工而言，國企集體主義的教育影響他們一輩子，會因為“聽到川維廠的流言蜚語，就同別人爭得面紅耳赤”。

　　李顯純的榮光也來自兩個兒子，李江跟隨父輩的腳步進了廠，二兒子則考上了大學?！八麑@些感到驕傲?！标愑抡f，李顯純倔強、古怪，凡事喜歡爭個輸贏，經常同鄰居爭吵。鄰居周先生說，李顯純2001年內退下來后，喜歡走象棋，贏了好，輸了就吵。在教育孩子的問題上，他也有獨特的方法邏輯。

　　李某某受傷后，行為開始異于普通的小朋友，其中最顯著的就是“容易打人”。這個“惡名”現(xiàn)在依然在小區(qū)居民中記憶猶新。她經常打哭一起玩耍的伙伴，卻站在旁邊好像什么都沒發(fā)生過。

　　“她會扯住衣領，打我的臉?！?歲的李芳芳還記得當時被李某某打的印象。

　　一次，小區(qū)內的小男孩子被李某某打哭了，鄰居找李家理論。李顯純并沒有教訓孫女，而是與鄰居大吵一架。有些鄰居會善意提醒李顯純夫婦，孫女似乎有些“不正?！?，最好去尋求心理輔導和矯正，但這往往招來更大的怒火。有些鄰居急了，就罵李顯純——“你孫女腦殼有問題?！?/p>

　　在鄰居劉女士眼里，李某某卻是個很有禮貌的孩子。“她寒暑假里會找我女兒玩，我說沒在，她就悻悻地等一會兒?！眲⑴空f，李某某挺喜歡小孩子，不過她經常會把小區(qū)內的小男孩打哭，“似乎很厭惡（男孩）”。

　　七零八落的童年

　　李江與李佳玲在2001年前后結婚，這曾在川維廠引起了一些議論。李佳玲模樣俊俏，父親李大詳曾是川維廠化纖分廠的廠長，正處級，是廠區(qū)的紅人。而李江不過是個普通工人，家庭環(huán)境懸殊。

　　2004年，夫婦兩人所在的金維公司改制為民營企業(yè)，兩人都從事設備運行維護工作。在同事看來，李江性格溫和，工作踏實，李佳玲卻比較“犀利”，也有工友覺得她性格霸道。

　　但兩人感情不錯，經常能看到他們晚飯后散步。在廠里的運動會上，也能看到李佳玲的身影。

　　李某某兩歲多時，兩人在川維廠查家灣生活區(qū)買下一套房子，正式分離成三口小家。新小區(qū)修建于山上，占據(jù)整個川維廠區(qū)最高的點。李家新房位于21樓，視野極佳。李家三口一直在這里住到2009年底。

　　“她媽媽對她挺兇的，經常吼她，很大聲。也會打她?！编忛T的萬師傅回憶，那些年李江大部分時間都在外出差，李家經常只有母女倆在家。

　　2009年，李江夫婦將這套房子以10萬元的價格賣出，當時重慶正倡導城鄉(xiāng)一體，人口都往城區(qū)集中，房價也開始漲起來了。李江一家謀劃著搬到長壽城區(qū)。

　　“我們交了定金，5月30日交接，但被他們拖到了年底。”買房者楊先生的妻子回憶這對不講信用的賣主。當時按合同沙發(fā)、空調都是隨房一起賣的，但李佳玲在搬走時把空調和沙發(fā)墊都帶走了。她覺得李佳玲盛氣凌人，李江相對溫和，之后還把沙發(fā)墊送回了。

　　進城后，李家住進了長壽城區(qū)的水木年華小區(qū)，根據(jù)房產資料顯示，這套房屋的面積為91.43平米。但三年后，李江夫婦賣掉了這套房子，選擇在新開盤的盛世桃源小區(qū)再買了一套房子。

　　水木年華小區(qū)物管處的張嫣仍依稀記得李某某的模樣，她說小女孩經常代大人來拿快遞，接過快遞會活潑地說聲“謝謝”。但她跟母親來取快遞時，卻顯得很拘謹，“有種害怕在臉上”。

　　“他們兩口子都姓李，印象深吶！”小區(qū)的保安楊林說，李江夫婦感情很好，吃燒烤、喝酒都是一起去。2012年10月前后，楊林值夜班看到李江喝酒醉了，走路偏三倒四，李佳玲一直扶著他。

　　鄰居譚女士也覺得李家夫妻對人不錯，李佳玲很喜歡她家的小男孩，每次在電梯里碰到都要逗玩一下。而李某某則很少看見，小女孩幾乎是個沉默的存在。

　　房價的推高，讓李家在不停的換房過程中獲利頗豐。于敏在2012年8月接手了李氏夫婦名下水木年華的房子，總價57萬元，每平米超6000元。而據(jù)小區(qū)居民介紹，李家搬進來的2009年前后的房價約是2000元。

　　“當時一直催我們給錢，他說要投資門面房。”于敏說。2012年，李氏夫婦還購置了新車。李家三口并未入住盛世桃源小區(qū)，鄰居分析說小區(qū)尚在裝修，環(huán)境嘈雜，他們因此先住進了鵬運左岸小區(qū)的房子。

　　搬家的頻繁，使得人們對于這個家庭所知甚少，李家跟前鄰居們也多是點頭之交。特別是最近四年里，兩次搬家換了三個住處，李某某總是在不斷被迫適應新環(huán)境，固定的玩伴也很少，童年的軌跡因而變得七零八落。

　　“不能失了這個面子”

　　從一年級到五年級，桃源小學算得上是李某某最固定的處所了。桃源小學不少孩子都是川維廠區(qū)子弟，因為廠區(qū)離得遠，學校實行學生寄住制度。李某某的一二年級就是在學校寄住的，當時李家已經搬到了長壽市區(qū)。有同事說，李江夫婦比較熱衷于“搓麻”，對孩子上心不多。

　　桃源小學校長劉建文和五三班班主任楊娟覺得，李某某在這里的學生生活比較“正?！?。學校會對一些多動癥或者智力缺陷的學生做出安排，比如將他們安排在講臺附近坐，方便老師照顧。但李某某并不在這個名單之列。

　　“三年級時，她從寄住變?yōu)樽咦x，就轉到我們班上來了?！睏罹暾f，她從那時起就是李某某的班主任。

　　李某某曾經讓同學看她因為車禍留下的傷疤。“要是我沒被車撞，成績可不止這么點兒?！眲⒔ㄎ霓D述李某某的話說。

　　他還回憶，轉班時李江曾特意到學校打招呼，說孩子遭過車禍，頭腦受了損傷，智力跟不上，希望老師不要太嚴格。

　　這是李家人對于“心結”唯一一次透露。楊娟記得，有一次李某某背誦不出長課文，李佳玲還給她打過電話，說功課有難度，可以對孩子適當寬松。

　　“我當時就讓負責背誦的班干部不用檢查她了?！睏罹暾f，李某某的成績在班級靠后，但一直比較聽話，喜歡跳皮筋兒，在學?；▓@里嬉鬧。

　　但實際上，李氏夫婦并非對女兒的成績不在意?！八龐寢尯軓妱荩瑢ε畠和吹?，經常能聽到她吼小孩，吼她不會做作業(yè)?！崩罴以谒灸耆A小區(qū)的鄰居譚女士說。對此，桃源小學的老師分析，李氏夫婦可能對孩子的現(xiàn)狀并不滿意。

　　事發(fā)前的11月21日，五三班課堂放了一部動畫片，講一只小動物歷盡千辛萬苦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媽媽。李某某在課堂日記中寫道：媽媽告訴我，人是高等動物，其他小動物是低等動物，我們要愛護這些低等動物。

　　“不能說多高尚，但是表示出的是一種很健康的價值觀?！眲⒔ㄎ恼f。

　　不過，李某某的同學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也提到了一些“異?！保豪钅衬吃诎赴l(fā)前曾說想把一個嬰兒裝在包里，并且從樓上扔下去。同學以為是玩笑，并沒有把這些情況反映給老師。劉建文也了解到，這個女孩子喜歡養(yǎng)小動物，曾親過蝸牛，還將一只蝸牛捏碎。

　　在鵬運左岸小區(qū)，也有鄰居提及小女孩曾捏小孩臉，導致小孩驚哭。事后并不驚慌地站在那里，表情木然。

　　當然，這些跡象并沒有令人預見小女孩11月25日在電梯中的暴虐。

　　虐童視頻曝光之后，李家人選擇了避開洶涌的質問，其間李顯純曾一度從外地回到石踏坡小區(qū)。12月6日晚，他到小區(qū)小賣部買啤酒，和往常一樣，同鄰居聊天。有人問他說“你孫女是不是有問題，去檢查一下撒”。他勃然答道，我孫女沒得問題。

　　“我不能失了這個面子。”這個老工人在人堆里沉默了一會兒，兀自嘀咕了一句。第二天，他就從小區(qū)里消失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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